Art Interests and Practices作品

古诗  徐志摩  叶芝  黑塞

黑塞是我能找到最多共鸣的西方诗人。其诗语言朴素易懂，但形式考究，意境高远。我把这总结为“简明中现精美，素朴中蕴深邃”。在形式上，其诗工整精致的韵律把德语语音的生硬转化为悦耳的强劲与铿锵。黑塞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是其思想又受到东方文化，尤其是印度佛教的影响。作为一位华人我在其思想中也感到不少的共振。最使我感动的是他笑颜面对人生的无常和苦难，不懈追求永恒与超越的精神。的确，人生的意义莫过奋力攀登那生命的阶梯。不过在我的世界图景中，那最后的一级不在理想的天国，而是仍然在人世之中。中西方的心灵沟通不能比这再接近了。

人生短暂又无常，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人类困境。然而对于这个困境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反应。在这首诗里我们感触到的不是惆怅与悲鸣，而是通过超越实现升华。我们看到的是对人生沉浮，甚至生死的超越。经由这种超越我们便可以与永恒之母融合在一起。这样，人类有限的个体就得到了升华。

这首诗基督教的氛围不是很浓。作为华人，我更倾向于把永恒之母解释为自然之母。基于这种解释诗的意境就更加契合“天人合一”的境界。每每吟诵该诗，会体验到一种无名的感动。感动之至，不禁潸然泪下。

我常以为好诗是不能翻译的。但是由于黑塞的诗如此震撼心灵，便努力尝试把其中的一些译成中文。翻译别人的诗歌自然比自己创作要困难许多。翻译需要忠于原作，具体说来有“信、达、雅”三个方面。简单地说，翻译需要符合原作的字面含义，表达原作的言外之意，并且译作本身又要很优雅。黑塞的诗形式工整，立意深刻，翻译他的诗要做到这三点难度不同寻常。

黑塞一生中经受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历经了坎坷。在纳粹统治期间，他的著作遭禁。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书被当众焚毁。这段时间里他深入体验到了人生的晦暗。当然，在创作这首诗时，黑塞才二十几岁，还没有经历上述的苦难。不过他天性忧郁，在人格中表现出许多抑郁症的症状。

这首诗直书人情的冷暖，人世的明暗。但是诗人对人情的清冷和人世的晦暗所采取的并不是消极的态度。智者总是知晓生活中阴暗的一面。人生本来就是光与影交织成的一幅七彩的图画。人情的清冷和人世的晦暗带来了孤独感，然而正是这种孤独的境遇使人思考深入的问题，从而变得深刻。由此，孤独便赋予人生更多的意义。

该诗更能扣动心弦的，是它道出了我所感受到的，人生的一个基本样态：“人生是一个孤独的存在”，“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人们心灵之间的沟通总会有一定的限度。有些感受和体验只有自己才能获得和拥有。即使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也无法相互传达。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就常常可以感到，没有人能完全理解自己。如果想做更远的精神历险，我们就只能独自上路了。

原诗四节，每节四行。诗行的尾韵，全诗采用规则的交韵模式：ABAB CDCD EFEF ABAB。我们可以看到，首尾两节在诗行和尾韵上有很大的重复。这首诗的诗行节律没有很明显的规律。我的译诗采用规范的四言格式。但是原诗首尾两节中重复的第一行，其意义必须用两行才能表达完全。结果我的首尾两节就变成了五行。此外，从德语到汉语，句序词序的调整有些地方也是必要的。我的译诗中，除了第三节前两行相互押不同的 i 韵外，别的诗行都押同一个 u 韵。

每位“书虫”读这首诗都得感动。读书有三个境界。为考试读书是被迫的。凭着兴趣读书是自觉的。通过读书而回到自己则是自为的。在这第三个境界中，读书业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人与书已经不可分离。此实乃“书人合一”之境。

为什么“世上所有书带不来幸福”？我们需要对“幸福”的本义做一点深入的追问。“幸福”的英文对应词是“happiness”，即快乐、高兴。这是对幸福的典型经验主义的理解，也是人们惯常的理解。按照这种理解上面这句话显然讲不通。然而，快乐只是幸福的表面结果。“幸福”一词实际上有两个部分组成。“幸”是幸运，“福”是神的赐福。礻字旁的汉字最初都与原始的祭祀和神灵有关联。因此，“幸福”一词的本义是“有幸得到上苍的赐福”。当然，快乐是一个引申含义。“幸福”的德文对应词“Glück”在原义上基本等同于“幸”字，兼具幸运和快乐的意思。读书不会带来好运气，但显然会给许多人带来快乐。

读书的最大快乐是回到自己，认识自己。当你进入自己心灵的深处，与己坦然相对时，你会发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就在自己的心中。因为你的生命之光就在你的心灵之中。而你的生命之光正是人类个体生存的智慧之光。人类的生存智慧结晶在书籍之中。当你的心灵与书籍有了深入的沟通时，这些智慧就会开始向你闪亮。

德文原诗在形式上又遵从着严整的格律。全诗由结构相同的三节组成。每节又由结构相同的两个双诗行组成。两个双诗行间押尾韵。双诗行的第一行是七音节的四步扬抑格，第二行是五音节的三步扬抑格。读起来这么带劲，绝非偶然。我的译诗采用五言格式。全诗由一系列押尾韵的双诗行组成。

黑塞晚年在著作中表达了自己对诸多人生问题的洞见。幸福便是一个突出的主题。这首以幸福为题的诗是他年轻时的作品。这里的幸福观带着浓厚的佛性。幸福的要义在于心之平和，而不是拥有想要的东西。所以当你还在追求幸福，计较得失，为着一些目标而忙碌不停的时候，你就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只有当你去除一切愿望，舍弃一切目标和欲求，浑然不知幸福之名的时候，你才能做到心之平和。那时世上所发生的事对你也就不会再有干扰。

在这首诗中我们表面上看不到任何基督教的成分。然而，从以人为核心的中华文化的角度来看，佛教和基督教又有根本的共通之处。它们的共通之处在于，对人世的超越只有在人世之外才能实现。佛教把人世看作一片苦海，而人欲则是苦难之源。所以去除一切欲望是通达幸福的唯一途径。基督教同样把人世看作是通达极乐世界的一段短暂的序曲。这与以人文主义为基本特征的中华文化形成鲜明的对比。

庄子的哲学与佛教有一些相似之处，所以时常被与佛教混为一谈。但即便是庄子，与佛教也有根本的区别。庄子所追求的逍遥依然是人世的逍遥。庄子倡导顺应自然，甩掉不必要的包袱，当然也不是要杜绝一切欲望。要知人欲本来就是人类自然本性的一部分。所以，庄子虽然也主张舍弃某些欲望与目标，但绝不是要抛弃人欲。舍弃某些虚妄的欲望和目标（最主要的是功名和身形之累），正是为了要达到更真实的目标。如果说在杨朱那里道家哲学仍含有避世的成分，庄子的哲学则是非常入世的。逍遥之境绝不能通过逃避达到。相反，它是人生的终极目标，需要智慧和努力才能通达，是人类幸福的最高状态。

和许多黑塞别的诗歌一样，这首诗也遵循着严整的格律。除了最后一行是五步抑扬格之外，其他所有诗行都是非常规范的四步抑扬格。诗行的尾韵模式也很特别、规整：ABB ACC ADD EE。我的译诗采用七言格式，诗行的尾韵模式为：ABB ACC ADD AA，尽力保留了原诗形式的优美。当然，这以忠实地传达原诗的思想内容为前提。

我在欧美生活过多年，免不了会参加一些教会的活动。基督教在西方社会中的地位就像孔孟老庄在中国的地位，它们都构成人类个体无限的精神动力源。我不信基督教，主要是因为我不能接受它的世界观念。但是在情感方面，在基督教的庄严仪式中我还是能感受到很大的共鸣。读黑塞的这首诗就像经历一场基督教的庄严仪式，你会不禁地热泪盈眶。

显然这首诗洋溢着浓郁的基督教气氛，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又不只是对基督大爱的歌颂。诚然，那理想的天国构成生命阶梯最后的一级。基督引导着众民，不分高下，步入那终极的目标。可是我们同时看到的还有人类个体的奋争和努力。这包括对命运的超脱和对苦难的超越。所以在基督的氛围中彰显着人的尊严。总之，人和神之间达到了很好的平衡。

该诗在形式上非常工整，为标准的四步扬抑格。每行都含有八个音节，重轻交替。尾韵也由交韵模式贯穿始终。所以全诗读起来有鲜明的节奏感。我的译诗也采用八言格式。诗行尾韵在两个层次上交替：在底层上，每个诗节也都采用交韵模式。但是an韵出现在每个诗节，而且它的位置在不同诗节交替变换。这构成顶层上的交替。译诗的尾韵模式用字母写出来或许更好理解：ABAB CACA ADAD EAEA AFA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