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Interests and Practices 作品
Poem Commentary
William B. Yeats
Hermann Hesse
Poem Commentary 诗评
Xu Zhimo 徐志摩
(1897 - 1931)
现代汉语诗歌作品也读了不少,惟有志摩的诗最能扣动心弦,引起相当的共鸣。究其原因,在志摩那里我找到了自己在诗歌方面所做努力的先声。在那个恨不得把中国的所有诗歌传统都抛到垃圾堆上,盲目膜拜和模仿西语诗的时代,徐志摩仍然在坚守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并且努力为汉语诗歌寻找新的出路。由此我们在他的诗作之中可以看到古汉语诗的功力和精美,但是其中又处处洋溢着现代的气息。在下面的几首代表诗作中我们可以感触到历史的凝重,对故地的深情,爱情的优雅和变幻莫测,以及生活的惬意。
留别日本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催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1924)
Farewell to Japan 《留别日本》
徐志摩写过不少以社会历史为主题的诗,但该首无疑是最深沉凝重的。在这首诗中诗人的民族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得到了强烈鲜明的表达。
与此纠缠在一起的是诗人对日本的复杂心态。日本在中国的盛唐之时曾引入许多中华文化的要素。与之相随的是印度的佛教及其在中国的发展成果禅宗。此二者与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一起构成日本文化的三大支柱。当诗人想到日本在保持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甚至胜于中国自己时,他所感到的是无比的惭愧。这明确表现在第一节排比的四行之中。与惭愧相应的是在诗的末尾所表达的羡慕和祝愿之情。
然而,该诗完成后不久,日本入侵中国东北地区。这一新的事态使得上述复杂的心态变得更加复杂。1928年《志摩的诗》重印之时诗人便把该诗从诗集中删除掉。徐志摩不幸遇空难,英年早逝,未能目睹日本人后来在中国及亚太的所作所为。否则在对待日本的想法上当会经历一个更深入的调整过程。
这也映照着中国近现代民族心理中的一个重大纠结。由于日本在应对西方现代性的冲击方面成为一个成功的先驱,长期以来日本被中国当成楷模和效仿的对象。这开始于晚清的改良运动,革命运动,直至民国时期。中国人看重日本,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日本和中国在文化上的亲缘关系。然而,日本人后来在二战中的作为表明,简单地把日本纳入中华文化圈是很幼稚的做法。虽然日本受到中华文化的很大影响,但是其本土的神道教是主导的文化要素。与以人为核心的,非宗教的中华文化有本质区别,在这种宗教文化中我们可以看到神性与兽性之间的张力。这在二战期间可以说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正是由于其宗教文化本性,日本在接受西方文化方面比中国要容易得多。
这首诗不仅立意高,而且在形式上也颇具匠心。其用词讲究,韵律工整。与当时许多人一反形式严格的律诗,随意写诗不同,我们可以看出徐志摩在每个诗行上都下过功夫。但是,这样写出来的诗与中国古代的律诗又很不相同。拿尾韵模式(韵脚)来说,同一节中四行一韵的形式算是汉语诗的传统,尽管唐代律诗中一节的第三行是不押韵的。但是第一节的交韵和第三节的抱韵却是引用西语诗的传统。此外,我们还看到徐志摩很喜欢用叠韵词。这是现代汉语诗歌的一个新的发展。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1928)
Second Farewell to Cambridge 《再别康桥》
“康桥”是Cambridge的旧译,后来译为“剑桥”。“再别”是指第二次告别。第一次是诗人在英国留学结束归国之时。这一次是诗人再次访问英国结束时。当时从英国回国,坐船需要几个月时间。这为创作诗歌提供了绝好的条件。
在第一次告别时,徐志摩就曾写过一首告别康桥的诗,题为《康桥再会吧》。相比之下,前一首带有明显的模仿西语诗的痕迹。当时许多人写诗模仿西语,可以说到了盲目的境地,完全不顾及汉语和西语之间不同的语言特性。我个人最受不了那种在短语中随意断行的汉语诗。西语诗短语中断行,大部分是遵从特定的格律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相比起来,在西语诗中不在短语中断行的诗同样是读起来更顺。这也是我喜欢黑塞诗歌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汉语中有太多的方法可以避免在短语中断行。显然,徐志摩本人对第一首也不是太满意。《志摩的诗》1928年重版时,这一首便被删除掉。
几年后,这第二首已是具有个人风格的成熟之作。与前一首相比这首诗的篇幅要简短许多,但那份对故地的深情却表达得更为鲜明。徐志摩非常善长意象的描绘和意境的营造。诗中的七节就是七幅画,而且画面感十足。画面中描绘的是对故地的美好回忆和离别的几分伤感。首尾两节是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相互照应,突显了诗人对故地的一片珍爱之情。除了第五节破格之外,其余六节二四两行押尾韵。诗行的节律也很鲜明。全诗读起来非常有乐感。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1924)
The Joy of a Snowflake 《雪花的快乐》
这首诗不论内容还是形式都非常完美。在内容上诗人把自己的恋情化作一朵雪花,全诗四节描写雪花一步一步地接近恋人。这种特别的写法非常具有浪漫色彩。
对这首诗的通常解读过分强调它的象征意义。据此,诗中的恋人是美的化身,在追求美的过程中诗人表达出对自由和理想的执着向往。我感觉这种解读太抽象了一点。不清楚徐志摩当初创作这首诗时是什么用意。
这可能涉及到基本观念的问题。现在我总觉得中国现代文化受西方影响过深。由于基督教的影响,西方人总是倾向于把理想的东西本体化,外在化。由此,美也变成了一个外在的理念,人需要努力地向它趋近。在此过程中,人性似乎成为羁绊,是需要克服的东西。而中华文化的核心却恰恰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上,所以中华文化从人最自然的七情六欲出发。文化的作用就是把这些来自动物界的本性精致化,人性化。文化实质上就是把自然人化。为此,美的理想不是一个外在的理念,而是存在于以人欲为基础的人类生活中。
我更倾向于把该作品理解为一首优美的情诗。性欲和情爱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是低俗还是高雅,就看你如何去对待它。“Material girl” 所唱的 “physical attraction” 和 “chemical reaction” 未免太直白了一点。诗性的美来自朦胧和含蓄。诚然,在人类的性爱活动中包含着与动物相仿的物理化学过程。然而人类的伟大就在于他们能把这种自然的过程规范化、丰富化、精致化,并且赋予它诗意。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1928)
Lost in the Wind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这是徐志摩的另一名篇,评论者无数。诗歌评论没有固定标准,本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里我也只是说说自己的感觉。
和《雪花的快乐》一样,我认为这是一首优美的情诗。《雪花的快乐》写如何一步一步贴近恋人,而这一首写爱情的悲欢。有些人从诗中看出比爱情更崇高的立意,而我认为爱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崇高。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类的丰富情感世界在爱情中得到最集中的体现。而情感在人性中和理智同等重要。在西方文化中情感和理智常常被区分开来,但在中华文化中情理总是难解难分。
这首诗的结构非常特别。它在四行诗节中用了三行叠句,而且三行叠句在六节中连续重复出现。这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写法。处理的不好,会有雷同的感觉。但是读这首诗时,我们并没有雷同的感觉。关键在每节的第四行。三行叠句营造出诗作总体、背景的意境,第四行的主题意义则在背景上展开。
爱情如梦,时常令人摸不清方向。梦中既有甜美的欢乐,又有黯淡的悲伤。这使我联想到克莱斯勒的两首小提琴曲。然而,不论是甜美,还是黯淡,它们在梦中都同样绽放出光辉。
该诗有着工整的结构。全诗六节,前三节写爱情的欢乐,后三节写爱情的悲伤。细究起来,把第四和第五节颠倒一下,前后三节的句式会有更完美的对应关系。把这个问题提出与爱人讨论,她说看不出原诗有任何问题。也许从情感发展的角度来看,诗中的顺序更加自然。该诗形式的优美还表现在每节工整的交替尾韵模式。这是徐志摩诗作魅力的重要一部分。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1923)
No. 7 Shi Hu Hutong 《石虎胡同七号》
这首诗通过对当时松坡图书馆院内各种景观的细致描写,展现了一幅幅惬意的生活画面。全诗四节从四个侧面描绘小园庭中的场景。温柔、快乐的梦景中充满着人间的温情,即便是暴雨、新秋、深夜和冷风中的凉意也不能冲淡这主导的温情。我们还需要到人类的生活之外去寻找理想的世界吗?由于受到西方观念的影响,有些人在解释徐志摩的诗作时,总是努力找寻其中可能隐射的外在的理想。其实,理想的世界就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
汉语诗歌的主题历来都围绕着人类的生活,即便是写景,其实也是在写人。该诗通篇拟人的手法赋予各种无生命的物体和动植物以人的情感。这更加鲜明地增添了诗的人情味。表面上在第四节的最后才出现人,但全诗通篇实际上都是在写人的感受。
全诗工整的韵律结构使该诗变得更加精美。四节遵循着统一的诗行结构,四行具体描绘包括在两行总结性的叠句之中。除了诗意上特别的第三节用了两个尾韵之外,其余三节皆用统一尾韵。
总之,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活泼洒脱的现代气息,同时也能体验到古诗的意蕴和精美。